白雪黑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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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6.15. - 暗酒色大海的半神


(本文仅可作文学备忘录阅读,不具有作为古典学学术材料的严谨性。读前望悉知)




我想谈谈阿喀琉斯,不仅要说他的愤怒和他为希腊人造成的苦痛,应当谈谈他的异质,悲伤和犹豫。谈谈他神性的狂热和疏离,不可效仿的生命轨迹,以及从其间迸发的,人类的向往和噩梦。谈论他的时候除了需要荷马稳重的诗节,还需要含有盐分的风、寒冷的礁石、以及恰好处于摇摆不定中的灵魂。而且应当注视他的爱与死,除了爱与死,这个世界上其实并没有其他真正值得谈论的东西。



I.  海洋

 


海洋影响阿喀琉斯。延展的,往复的波浪,从任何一个点都可以开始的无限。这是暗酒色的大海的半神。不同于赫拉克勒斯,埃涅阿斯,这些英雄拥有来源于宙斯,或者说天空的血统,阿喀琉斯以及他的母亲海洋女神忒提斯属于更古老而幽暗的泰坦神的世系。赫西俄德在《神谱》中不止一次描写过这个族群的嗜血,暴躁,对反叛和对把敌人分尸的喜爱。

    

海浪无论多么平静,澄澈,都极难为人所信任。海水隐藏着危险。对于居住在嶙峋岛屿上的亚该亚人来说,危险是可以被听见的,可以被闻到, 创造了阿喀琉斯的这一海域,同样创造了塞壬和斯库拉这样的怪物。大海永远都在解体,然后聚拢,海水把人们囚禁在有限的空间里,危险限制了人们的步行,但同时又以海浪声引诱人们出海航行,征伐。暗酒色的海水孕育了一切暴力,这种暴力最终会把自己消解。多数时候阿喀琉斯并不像是人。他在战争中所展现的——无差别的杀戮(尽管并没有“和特洛亚人打仗的意愿”),对待同袍的冷漠,以及在《伊利亚特》中最为明显的,对人类的国王统帅阿伽门农的轻蔑,这些不是出于有缘由的仇恨而是出于无缘由的漠视。人极难产生这种一视同仁的漠视,而海洋本身就是这种漠视的具现。

 

阿喀琉斯出生于不可能当中,这种不可能要变成可能,必须加上想象(变形的意识)作为条件。陆地的一半和海的一半——这两件完全无法调和的事物被拼在一起。母亲忒提斯和凡人国王佩琉斯的结合,某种程度上是人和无法驯服的自然元素的较量,以及人一厢情愿地表示出的对自然(海洋)的征服、男性对女性的敌意以及后者对前者的仇视、表象和隐匿之间的矛盾、有死者和不死者的不愉快的相互试探。忒提斯并不愿意嫁给凡人,众神说服佩琉斯去抓住她,强暴她,为了逃脱,她先后变成了海水,火焰,母狮和蛇。尽管她的逃脱失败了,但是暂时被征服的大海,也许恰巧也是侥幸逃生的游泳者在濒临溺水的恐惧中所感到的大海。

 

人试图制服、标记海洋——行使不可能的事。而海洋的回馈则是百倍的标记,印象和恐惧。水的元素在时间中跳跃,转化,变形,攻击人类。在特洛亚战场上,阿喀琉斯同样被比作海水,火焰,狮子和其他猛兽,如同驱赶牛羊,砍伐树木一样收割着对战者的生命。

 

海洋在《伊利亚特》以他的母亲,故乡和庇护所的形式出现。他背向陆地默默哭泣。我们看见了他自己所不能看见的部分。

     

           阿喀琉斯流着泪,离同伴远远的,坐在一边, 
           在惨白的海岸边,遥望酒色的大海。 

 

而在《伊利亚特》之外的其他诗歌中,海洋女神忒提斯曾经试图杀死阿喀琉斯。忒提斯憎恨强暴她的佩琉斯,她烧死了所有和佩琉斯所生的孩子,而在她准备烧死阿喀琉斯的时候,被佩琉斯发现,她即刻把尖叫着的阿喀琉斯扔到地上,自己逃到了海中幽深的岩洞里。而在另一些故事的变体里,忒提斯抓着阿喀琉斯的脚踝,将他倒着浸入冥河。忒提斯的手心藏着死亡,在她握住孩子的脚踝时,留下了一个死亡的锁孔,它呼唤它的钥匙。我们可以说,母亲暂且延缓了孩子死亡的到来,也可以说,是本不愿成为母亲的神明,通过这个脚踝的破绽,遥远地杀死了她并不希望到来的孩子。

 

竖琴——拨动。海浪——涌现。竖琴的声音取代语言。我们从阿喀琉斯的战友那里得知他“不善辩论”。音乐取代了辩论,映照出《伊利亚特》里那个剧烈的世界。竖琴——铜剑。速度,追不上的速度。波涛和格律的速度。

 

         其时,他正以此琴愉悦自己的心怀,

         唱颂着英雄们的业绩。 

      帕特罗克洛斯独自坐在他的对面,静候 
    埃阿科斯的后代唱完他的段子。 

 

阿喀琉斯在海边歌唱“过往英雄的事迹” , 立起的海洋呈现仿佛如同镜子,这似乎是一种召唤,身体中的海洋和环绕地面的海洋遥相呼应。弹竖琴的歌手阿喀琉斯和持剑杀人的战士阿喀琉斯,同时在绷紧的无物之弦和世界之弦上弹奏。在歌唱过往英雄的事迹的时候,因为“歌唱”这一行为, 他跃进了被歌唱者的行列。

  

 

II.  神性-反常

 


在许多古希腊传说和神话的叙事里,神性很少存在于奥利匹斯山的神明身上,而是普遍地在反常的人和半神,甚至怪物之上显现。

神性是一种反常。残酷是它的特质。它是一种“突发事件”,极度具有生命力。它不能被同化,无法说出来源,而它的出现(神性的出现并不能被等同为神的出现)所带来的不安和恐怖也无法被轻易平息。

在古希腊,也不仅仅在古希腊,神的形象和人极其相似。这并非是人出于自大而给自然或超自然的未知安上自己的面孔,而恰恰相反。在创造人格神的时候,人类确认了自己的恐惧,和面对巨大的自然实体时的微弱。对人格神的创造是将自身突入异质的尝试,而对半神, 怪物的创造,则是把异质纳入自身。

后者远较前者更令人不适。


神性最早必然也是人格神的关键特质,但这种激发恐惧的东西迁徙到了更适合居住的地方,附着于那些更为古怪的,更令人心神不宁的事物上面。

半神们和怪物们位于痛苦和笑声的交界处。反常的出生可以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找到。人与神/或者神的一部分肢体结合,比如酒神或者阿喀琉斯;或者异族,异种结合,例如克里特王后和公牛生下食人的米诺陶;又或者是被诅咒的/乱伦的结合,比如俄狄浦斯王和其后代。这些离奇的故事情节多少来自于古代社会中的隐秘禁忌。

神性-反常则是在公众注视下的禁忌。这种禁忌通常是由神权国王们在仪式中演示的。假如阿喀琉斯真正存在过,他就属于这个族群。一个生活在迈锡尼时期(2000 -1200 B.C.E)或者黑暗时代(1200 - 800 B.C.E)的氏族国王(βασιλεuς/basileus)。在古希腊的史诗和悲剧中,神权国王们扮演了关键的角色。半神们离神更近,也离反常和怪异更近,他们分开不安,恐怖的黑色水面,呈现悲剧,呈现放弃的手势。放弃,下滑,到达谷底,把自己的痛苦敞开,在命运前来击打之前,率先作出预备着命运击打的姿态。值得一提的是,喜剧则是从悲剧的紧绷中诞生的自我意识,从恐惧的尖叫中跳出长着羊角的笑声,笑声是对非人的恐怖最后也是最绝望的对抗。


史诗《伊利亚特》以错位和不安开场:

 

       歌唱吧,女神,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


在《伊利亚特》原文的史诗爱俄尼亚语(epic Ionian)中,阿喀琉斯的名字多译为“痛苦”,或与痛苦相关。“歌唱吧, 女神, 歌唱痛苦的愤怒” 《伊利亚特》并非是愤怒之诗,而是被违背的意志之歌。阿喀琉斯的愤怒实则为痛苦的痛苦,情绪的情绪——被激怒的并非是人, 而是痛苦本身。

力量凌驾了不应当被固定的——痛苦, 神性-反常的标记,神明的签名,并且矮化了它,并试图把它纳入某种交换的体系:阿伽门农擅自用阿喀琉斯的女奴布里塞伊斯替换了被赎回的祭司之女。甚至在计划同阿喀琉斯和解时,仍然期望用交换摆平。

 

       他可做我的女婿,受到我的尊爱,和俄瑞斯忒斯一样—— 
   我儿现已成年,在舒奢的环境中长大。 
   我有三个女儿,生活在我的精固的城堡, 
   克鲁索塞弥丝、拉厄狄克和伊菲阿娜莎, 
   由他选带一位,不要聘礼, 
   回到佩琉斯的家居。

 

这种僭越遭到了回绝和惩戒。亚该亚人被特洛亚人在战场任意杀戮,感到被海浪抛来抛去似的惊惧和无助:

 

        就这样,特洛亚人彻夜警戒。亚该亚人呢? 
    神使的恐慌,冷酷无情的骚乱的伙伴,

         揪揉着他们的心房; 
    难以忍受的悲痛极大地挫伤了他们中所有最好的战将。 
    一如在鱼群游聚的大海,两股劲风卷起水浪, 
    波瑞阿斯和泽夫罗斯,从斯拉凯横扫过来, 
    突奔冲袭,掀起浑黑的浪头,汹涌澎湃, 
    冲散海草,逐波洋面—— 

 

同样因被痛苦或者神性-反常本身被冒犯而生发的灾难还包括酒神狄俄尼索斯和安提戈涅在底比斯的经历。酒神以人类的形态出现时,底比斯国王彭透斯嘲笑他女性化的外貌和怪异的行为,拘禁他,指控他行巫术,最后自己却被酒神的女信徒当成一只狮子撕成碎片。安提戈涅埋葬她的兄长玻吕尼刻斯,被克瑞翁以城邦的法令判处死刑,但是最终导致克瑞翁自己的死亡。来自结构的权力拥有的是交换的规则,它善于固定,建立,弥补,但对情感和热情一无所知。而神的规则是流动的规则,比如隐身,变形,逃脱。它善待欲望和情感,当欲望和情感过于强烈,超过了人类的身体,它甚至允许身体形状的改变——由人的躯体转变为木石,动物,甚至事件或者灾难本身,消除任何容器的边界,无处不在——但也因此不再受它的发出者的掌控。安提戈涅的愤怒最后变形成了克瑞翁一家自尽的链条,酒神的愤怒变形成了嗜血的酒神狂女,而在《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的愤怒变形而成 “亚该亚人无穷尽的苦难,许多战士的灵魂被打落地府”,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灵魂。

 


III.  海洋没有中心

    


阿喀琉斯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荷马描述他时多用的词汇是“神样的” “捷足的”。我们能知道的是他是“俊美的”。我们从荷马史诗中,甚至后期的陶瓶画上推测他的年龄,知道他是年轻的。我们大约知道战役开始时他是一个孩子, 他死时也并没有真正成为一个城邦和家庭的成年人。

 

我说我所看见的阿喀琉斯:没有中心,也没有结构,更不具备等级。他是这些的反面,在诗中则是阿伽门农的反面。“民众的王者” 阿伽门农:统帅,男子,父亲,劫掠是为了建立。作为大国迈锡尼的国王统帅( Ἄναξ)号令着同盟的其他氏族国王们,从他的兄弟墨涅拉俄斯到老国王涅斯托尔,狡黠的奥德修斯,无一不在议事时遵从他的号令。我们的半神是异数。他作为一个战士,而非一国的国王而参加战斗。他不被人间的规则所喜,但是受到神明的规则——变形和逃逸——所青睐,神明时常在战场上给予他襄助。

 

阿喀琉斯是某种诗意的混乱, 而称不上是矛盾,这种混乱让他显得美丽:他是一个少年,某种性别还未分化的生命,两种甚至更多的性别同时在他的身上准备诞生但是永远不会诞生。他同时觉察到自己对男子和女子的惊奇和依恋;他是暴力的使用者,同时又厌恶暴力;他在战争中,同时倍感无聊。无聊——这就是他对特洛亚战役的全部感受。他不止一次表达过这种无聊和疲倦:

       

      就我而言,把我带到此地的,不是和特洛亚人
  打仗的希愿。他们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从未抢过我的牛马,从未在土地肥沃 
  人丁强壮的弗西亚糟蹋过我的庄稼。 
  可能吗?我们之间隔着广阔的地域, 
  有投影森森的山脉,呼啸奔腾的大海。

 

神明用人的生命和意志构建意义。阿喀琉斯是参与者中唯一的设计者,他知晓自己是神明们游戏中的关键一环,也知晓自己角色的最终结局,仿佛“扮演”一般的参与带来无聊和涣散。

 

在斯塔迪乌斯和奥维德的作品中,描述了忒提斯为了让阿喀琉斯躲开特洛亚战争,把他乔装成女孩,藏匿在海岛上。在那里他和国王的女儿生下了一个孩子涅俄普托勒摩斯/皮洛斯。这是一场幽灵一般的结合,幻影似的复制,与其说阿喀琉斯是他儿子的父亲, 不如说他是皮洛斯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皮洛斯是阿喀琉斯所不能到达的成年时期。

皮洛斯离开他的王国时并不会超过十岁,然而他却如同一个成年人一样参加了远征,并且终结了战役。与阿喀琉斯相反,皮洛斯本应当是孩子,却已然是一个男子。在山洞里,皮洛斯,因为脚伤而死的人的儿子,引来了另一个脚上有伤的人,曾经被亚该亚人抛弃在岛屿等死的神箭手菲洛克特提斯,结束了战争。

皮洛斯作为阿喀琉斯 “成年的幻影”,取代了赫克托尔作为城邦和家庭的捍卫者的角色,在特洛亚沦陷后,他娶了赫克托尔的妻子安德洛玛克,传说中,从他们的婚姻中延续出伊庇鲁斯的王室。

 

阿喀琉斯本应当成为赫克托尔,如果他选择了不参加战争,或者不杀死赫克托尔,那么他就会回到故乡,有自己的城邦和家庭。每当生的意愿胜过对死的向往,他会陷入呓语,幻想起这样一种结局:

 

        倘若神祗让我活命,倘若我能生还家园, 
    佩琉斯会亲自张罗,为我选定妻子。 
    众多的亚该亚姑娘等候在赫拉斯和弗西亚, 
    各处头领的女儿,她们的父亲统守着各自的城堡

 

但是阿喀琉斯自己永远都没有生长进,或者就他脚踝的弱点来说,“行走进” 一个成年人的身体,一个国王和守卫者的位置。《伊利亚特》以阿喀琉斯的愤怒开始,以赫克托尔的葬礼结束。他亲手杀死了这种可能。时间停下来了,时间也没有行走进一个身体不再是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众人,规则和交换的时刻。

 

阿喀琉斯可能是帕特罗克洛斯的“被爱者” 。我更赞同柏拉图而非埃斯库罗斯的意见,并非因为帕特洛克罗斯较阿喀琉斯更为年长,而是因为阿喀琉斯并不具备自发去爱他人,同情他人的能力。在著名的索西亚斯陶瓶上,阿喀琉斯正在为他的“爱者”包扎伤口,以询问的,甚至有些胆怯的眼神望向对方。孩子的表情,青春而温顺的表情,这样的图像似乎无法与摧毁城邦和家庭的战士联系起来(尽管对于使用“城邦”这一更晚出现的词汇来形容特洛亚这样的古老的城市是不恰当的。)这是人在望向自己命运时才会显露的表情。帕特罗克洛斯是阿喀琉斯的命运。阿喀琉斯永远无法成为赫克托尔那样的丈夫,父亲,君主,守卫者,于是这个角色被让渡给了影子和幽灵一般的皮洛斯。但是他最终却用某种方式成为了帕特罗克洛斯。当然,史诗开场时的他并不了解这一点。


    

IV.  爱与死

    


赤裸灼亮的海水。尖锐的岩石。被 “惨白的海岸” 映照的 “暗酒色的大海”。阿喀琉斯生活在没有爱的世界中,爱多数时候被排除了:他几乎无法共情,无法自发形成类似 “爱”的情感。朝着海洋喊叫的人往往是听不见回声的。帕特罗克洛斯是一个意外。

 

《伊利亚特》中,爱并不驱动世界,爱甚至不能造成一阵轻风,把那些黑色的船队吹得离特洛亚海岸更近些或更远些。亚该亚人并非为爱而征伐,但是可以为爱而付出生命。或者说,应当厘清的是,爱并非是行动的一种,而是行动的预备。而任何行动的内核都是痛苦的。真正的行动目的不一,但是目的地一定是死亡。死亡是空间上的一个概念,死亡是停顿的场所。是场所——地下的,漆黑的场所,而不是状态。


热情驱动着这一切,释放着毫无目的的,过剩的力量。它令人处于惯性中,被裹挟,无法停下,令战争的十年中亚该亚人和特洛亚人几乎是机械地,无意识地互相屠杀,直到足够的力量和生命都消耗完毕。阿喀琉斯,像他自己竖琴上一根紧绷的弦一样,任凭热情和渴慕的拨动。对死的渴慕占据了他的心灵,如同潮汐的节律控制大海,没有善恶之分的热情控制着他的一举一动。爱为他带来死亡——他毕生的追求。史诗中,他时常表达出对光荣的向往。我们不能忽略这种向往实际上的阴郁底色:光荣——攻占特洛伊城和杀死赫克托尔,是死亡乔装而成的。

   

在史诗的第十六卷,帕特罗克洛斯指责了阿喀琉斯对于共情的无能为力,并且揭露了他灵魂的非人状态:


你的勇气,该受诅咒的粗莽! 

后代的子孙能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好处?

倘若你不为阿耳吉维人挡开可耻的死亡? 

你没有半点怜悯之心!车手佩琉斯不是你的父亲,

不是,忒提斯也不是你的母亲;

灰蓝色的大海生养了你, 还有那高耸的岩壁

——你,何时才能回心转意?


帕特罗克洛斯,擅于移情的人,本意是将阿喀琉斯从非人的痛苦和热情中拯救出来,因此也能将亚该亚人从被外化的,变形成灾难的愤怒中拯救出来。海洋在他看来似乎是灰蓝色,而非是阴沉的暗酒色。亚该亚人和特洛亚人所有的战士里,唯有帕特罗克洛斯能像体验自己的生命一样体验他人的生命,他为战场上受苦的亚该亚人落泪,他前往并进入他人的痛苦,然后回返到自身。


而阿喀琉斯的回应仍然带着死之预兆和巨大的忧郁:


 让其他人继续打下去吧,在那平展的旷野上! 

 哦,父亲宙斯,雅典娜,阿波罗!——但愿 
         特洛亚人全都死个精光,阿耳吉维人中谁也 
         不得生还,只有你我走出屠杀的疆场——是的 
         只有你我二人,砸毁他们神圣的楼冠,在特洛亚城头 !


阿喀琉斯说的也许是他真正想说的对立面。实际上,特洛亚人并没有“死个精光”,女人们和逃亡的埃涅阿斯幸存了下来,多数同行的阿耳吉维人:阿伽门农,奥德修斯,涅斯托尔,等等,也得以生还,回到故土。这段话如果被真实地说出来,反而可能是:“但愿只有你我不得生还。”

 

长久以来,帕特罗克洛斯被认为是爱或共情的化身。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亲密的同伴之情,在柏拉图和埃斯库罗斯那里被解读为爱。帕特罗克洛斯不仅仅是爱的化身,而且是爱的放弃的化身。对于具体的人的爱转变为对普遍的热情的牺牲。当帕特罗克洛斯不忍看到亚该亚人受苦,穿上阿喀琉斯的盔甲作战时,他几乎在战场上成为了阿喀琉斯本人,杀死了许多对战的特洛亚勇士。帕特罗克洛斯最后的,也是最勇武的战斗预演了阿喀琉斯即将经历的一切——因为杀死别人而得到荣誉,然后被同样的力量追赶,置于死地。

 

盔甲是容器似的死亡,人穿上盔甲等于穿上被对战者杀死的许可。死亡通过阿喀琉斯的盔甲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赫克托尔在杀死帕特罗克洛斯之后,剥下了他穿着的,属于阿喀琉斯的盔甲。死亡的讯息聚拢了,形成了一个即将完成的环形——


其时,从远离地面的天空,

汇聚乌云的宙斯看到他的作为: 

正忙着武装自己,用神一样的阿喀琉斯的甲衣, 
    于是摇动脑袋,对自己的心灵说道: 
    “唉,可怜的赫克托尔,全然不知死期已至——当你穿上 
    这副永不败坏的铠甲,死亡即已挨近你的躯体。”

 

帕特罗克洛斯成为活着的阿喀琉斯,作为爱者和拯救者的人死于毁灭。史诗等待着对称,等待阿喀琉斯成为死去的帕特罗克洛斯,等待作为被爱者和毁灭者的人,也许能发出一次拯救。在《伊利亚特》的结尾,对他人生命的好奇和共情在他身上闪现了一次,让另一个人从冷漠的,灰蓝色的大海得到回声。当特洛伊的老国王普里阿摩斯来祈求杀死自己儿子的人,让他归还赫克托尔的尸体时,爱和共情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

 

       老人一番诉说,在阿喀琉斯心里催发了哭念父亲的 
   激情。他握着老人的手,轻轻地把他推开; 
   如烟的记忆,笼罩在他俩的心头。老人蜷缩在 
   佩琉斯之子的脚边,哭悼着杀人的赫克托尔, 
   而阿喀琉斯则时而哭念他的父亲,时而悲悼 
   帕特罗克洛斯的死亡;悲戚的哭声在营棚里回转。

 

普里阿摩斯令阿喀琉斯被冒犯的愤怒平息了,热情转向悲悼。他们互相端详,不是作为战争的双方,更不是作为仇敌——作为激情显现的众神争斗的容器,而更像是两个普通的,同样受苦而且受着同样苦难的个体:

 

         达尔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开始欣赏阿喀琉斯, 
    他是那么高大俊美,有一张天神的脸。 
    阿喀琉斯也欣赏达尔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 
    注视他的美仪,倾听他的言谈

 

神性-反常的色彩再次出现,人们的形象模糊,开始转变:对丧子的父亲来说,儿子归来了,尽管他看起来像是那个杀死儿子的人。对思念父亲和亡友的年轻人来说,年迈的父亲来到面前了,尽管这个老人看起来像是仇敌的父亲,而死去的挚友似乎也重新回来,他在自我中感应到他回来。在这种模糊的视觉中,作为“英雄”的阿喀琉斯死去了,但作为人的阿喀琉斯从冥河水中浮出,头一回呼吸到了空气。

 

阿喀琉斯最终明白了这一点。他并不可能爱一个人,但是他可能爱一种命运。这种命运就是,特洛亚人就是亚该亚人,亚该亚人也是特洛亚人。摧毁一部分人的力量并没有理由放过另外一部分。爱能带来行动,将灵魂从死的静止中暂时解放。而热情,即使能驱动上万的船队,并无法命令不从属有死者世界的任何元素。


在《伊利亚特》里唯一值得爱的就是温和而勇毅的帕特罗克洛斯,但是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来自任何人的爱意的回报。帕特罗克洛斯并非亚该亚人所普遍认为的“强者”,他原本要继承王位,但是由于误杀了一位贵族安菲达马斯的儿子,不得已逃到远亲佩琉斯的国家。但是如他的名字所写的,他仍然是“父亲的荣耀”:父亲曾叮嘱他作为年长者,去关照阿喀琉斯。他确实做到了,尽管是以死亡为代价。帕特罗克洛斯生前所具有的最伟大的能力,胜过任何英雄的能力——共情,就是去感受别人的失去,并且暂时成为别人失去的一部分,弥补创痛。阿喀琉斯在成为普里阿摩斯所失去的——儿子时,当他亲手把赫克托尔的尸体抬上担架,还给普里阿摩斯时,他同时也成为了自己所失去的,最珍贵的朋友,温和善感的帕特罗克洛斯。不久之后,他又将成为身在冥府的帕特罗克洛斯失而复得的一部分。

 


V.自杀之环

 


荷马史诗中并未正面描写过阿喀琉斯的死亡,但是叙事诗环(Ἐπικὸς Κύκλος)中,对于阿喀琉斯的死亡有版本不一的提及,多数是说,被帕里斯射中脚踝而死。中箭的位置,大概就是站在海边,浅水所淹过的那个位置。另一些故事里,帕里斯得到了阿波罗的协助。不过和阿喀琉斯早先所经历的毁灭和自毁比起来,帕里斯致命的一箭甚至是微不足道的。

 

水是渗透的元素。在阿喀琉斯还是一个新生儿的时候,冥河之水已经渗透他。我时常想到,如果阿喀琉斯真实存在过,(而非某种虚构的对极限和言说不可能的试探), 他如何存在。而每每的结论都是他不可能存在。想到阿喀琉斯等于想到在触及陆地那一刻摔得粉碎的海浪。我们是永远没法触摸他的,如果灵魂不具有同等的狂暴,混乱,脆弱我们根本没办法和他互相试探。

 

在弗莱所罗列的史诗英雄的,和四个季节对应的一生中,英雄往往经历的是出生-历险-死亡-重生的路径。在这个光谱上,阿喀琉斯可以被认为是早熟的,过早完成的英雄,因为死亡在他真正死去之前就已经造访他,他的路径是简化的,死亡贯穿了他的一生。

 

阿喀琉斯活着,但是自己熄灭了对生命的渴望:他知道自己注定要早死,而且对此欣然接受,甚至是享受,“光荣”悄悄削减了死亡之沉重。而在帕特罗克洛斯死后,普里阿摩斯深夜到访恳求他之前,他仿佛跳出了自己的身体,得以看到自己的痛苦,和痛苦的背景:众人在战争中受到的摧残。他已经不属于生者:因此当他注视世人的时候,看见的是无数不完整的自己,自己的残片和分裂,他将死亡一一投掷给这些不完整的部分。

面对着被他抓住,恳求饶命的特洛伊王子鲁卡昂,他说出了极端漠然的话语,然后毫无怜悯地杀死了他,把这个“不愿意死”的人,重新拖回了阴森的命运中:


       得啦,朋友,你也得死,抱怨做甚? 
       帕特罗克洛斯也死了,他可比你强多啦。 
       再说我,你难道没看见我俊美又高大? 
       我出身高贵,母亲还是个女神, 
       但死亡和残酷的命运照样要降临


这几乎是死亡本身在说话。死亡通过语言而非刀剑,随机而平等地降临在说者和听者的头顶。

   

《伊利亚特》中最令人恐怖的景象不是战场上的残肢断臂,或者众神从高处俯瞰时游戏般对人的摆弄,也远非赫克托尔死后母亲和妻子的号哭声。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场面,是阿喀琉斯在特洛亚城前的空地上追逐赫克托尔,赫克托尔的双亲此时也正在城墙上目睹了这一切:

 

        年迈的普里阿摩斯第一个看到迅跑的阿喀琉斯, 
   飞腿在平野上,像那颗闪光的星星, 
      升起在收获的季节,烁烁的光芒 
   远比布满夜空的繁星显耀, 
   人们称之为“俄里昂的狗”,群星中 
   数它最亮——尽管它是个不吉利的征兆, 
   带来狂烈的冲杀,给多灾多难的凡人。 

 

环形的追逐,发出烁烁光芒和轰鸣声的追逐。即将杀人者和即将被杀者,面对着同样一种恐惧:自杀者的恐惧。

 

         不,他俩拼命追跑,

         为的是驯马手赫克托耳的性命一条! 
    像捷蹄的快马,扫过拐弯处的桩标, 
    跑出最快的速度,为了争夺一注有分量的奖酬,

        一只铜鼎或一个女人,

        在举行葬礼时,为尊祭死者而设的车赛中—— 

    他俩蹄开快腿,绕着普里阿摩斯的城垣, 
   一连跑了三圈。

 

赫克托尔了解这是不可能胜利的战斗。而阿喀琉斯也了解杀死赫克托尔就会直接导向预言中自己的死亡。而更为古怪的信息是视觉上的:和阿喀琉斯对战的时候,赫克托尔穿着的正是先前从战死的帕特罗克洛斯身上剥下来的,阿喀琉斯原先的盔甲。

这形成了相当怪诞的重叠:对于阿喀琉斯来说,他正在向一个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复仇。而对于赫克托尔来说,保护自己免于死亡的盔甲其实来自于将给自己带来死亡的人。

几乎是:赫克托尔杀死了赫克托尔,阿喀琉斯杀死了阿喀琉斯。杀死任何人都等同于自杀,暴力同样剥夺着使用者和受难者的生命。

 

如果任何人曾经有过把脑袋伸进套索的经历,或者其他濒死的经历,就会听见阿喀琉斯和赫克托尔在阵前的尖刻对话。求生的声音试图反抗求死的声音。直到最后的恳求无效,阿喀琉斯把矛尖刺进赫克托尔的脖子。

到此为止,自杀者的闭环被扣紧,预言必然会实现:

 

        死了,你死了!至于我,我将接受我的死亡,在宙斯 
   和列位神祗愿意把它付诸实现的任何时光!

 

之后,在帕特罗克洛斯的葬礼上,海面刮起旋风,疯狂显现。海面几乎成为痛苦的延展。从大海上来的风,汹涌的海和火葬堆上的火焰构成了可怖的现象,景物陷进了过分集中的精神上的折磨。

 

         疾风一扫而起, 
    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响声,驱散风前的云朵, 
    以突起的狂飙扫过洋面,呼啸的旋风卷起 
    排空的激浪。他们登临肥沃的特洛伊地面, 
      击打着柴堆,卷起凶暴的烈焰,呼呼作响; 
   整整一个晚上,他俩吹送出嘶叫的疾风, 
   腾托起柴堆上的烈火;

       整整一个晚上,捷足的阿喀琉斯 
     手拿双把的酒杯,从金兑缸里舀出一杯杯 
     醇酒,泼洒在地,透湿泥尘, 
     呼唤着不幸的帕特罗克洛斯的亡魂

 

在帕特罗克洛斯的葬礼竞技会上,阿喀琉斯加速地、完全盲目地完成自己的一生,准备迎接死亡。竞技直接变成了致死的格斗,阿喀琉斯把战场从特洛亚城下搬到了亚该亚人深旷的海船附近——

 

         阿喀琉斯挺身站立,对着集聚的阿耳吉维人喊道: 
     “我们邀请两位战勇,你们中最好的斗士,

        上来竞夺这些奖品。 

    披上你们的铠甲,抓起裂毁皮肉的铜枪, 

   面对面地交手,近战扑击。哪位斗士 
   首先刺中对手白亮的皮肉,捅穿 
   衣甲,扎出黑血,触及内脏, 
   我将赏他这把漂亮的斯拉凯利剑!“

 

海洋女神,他的母亲,一面怜悯他,一面像空中盘旋,寻觅死亡气息的海鸟一样等待他死去。她劝他去饮宴,寻找乐子,因为在杀死赫克托尔之后,他所剩的时日无多。海洋成为了阴间,也同样是母亲和故乡。

 

 

VI.阿喀琉斯的盾牌

 


在阿喀琉斯的相关传说中,有许多关乎于“被泯灭的可能性”的片段。在这里关于自杀的问题从来就不是,是否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可以,在什么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在一个泯灭了所有可能性的,毫无意义的现实中存在,还有没有必要不结束自己的生命。

 

叙事诗环中的故事里,阿喀琉斯曾经还对战过亚马逊女王彭忒西勒亚,热情/战斗的惯性驱使他和这位骁勇的女战士战斗,而就在彭忒西勒亚被他杀死的那一刻,他爱上了她, 此时与她相爱的可能已经不复存在。阿喀琉斯不仅带来死亡,他迷恋着一切死亡,并不仅仅局限于生命的消逝,而是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一切:情欲的消失,受阻,无法重返家园,永远失去挚友,无缘见到亲人。他沉迷于这种阴郁的期盼。

 

在他的生命接近终点时,这种遍布一生的“被泯灭的可能性”,借由神明之手,被铸造成了实物。忒提斯请求火和锻造之神赫淮斯托斯为打造新的盔甲和盾牌。盾牌上人类全部的生活以浮雕的形式出现:环绕陆地的宇宙万物、和平时期的城市、人们生存时出现的微小的庆幸、争执、以及与之相对的战争中的城市和人类灵魂的极端状态。

不仅如此,火神赫淮斯托斯还铸造出了某些战争与和平、争执与无常之外的情景,某些绝不可能的情景。

 

       铸出一片国王的属地;景面上,农人们 
     正忙于收获,挥舞锋快的镰刀,割下庄稼, 
  有的和收割者成行,一堆接着一堆, 
  另一些则由捆秆者用草绳扎绑, 
  一共三位,站在秆堆前,后面跟着 
  一帮孩子,收捡割下的穗秆,满满地抱在胸前, 
  交给捆绑的农人,忙得不亦乐乎。国王亦置身现场, 
  手握权杖,静观不语,站在割倒的秆堆前,心情舒畅。

 

这位国王会是谁? 《伊利亚特》中曾经出现过心情舒畅的国王,或者不为任何事苦闷的英雄吗?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假如阿喀琉斯从未到过特洛亚,也许这就会是他的一生。

 

        每当撷取的时节,人们由此跑入果园,收摘葡萄。 
   姑娘和小伙们,带着年轻人的纯真, 
   用柳条编织的篮子,装走混熟、甜美的葡萄; 
   在他们中间,一个年轻人拨响声音清脆的竖琴,奏出 
  迷人的曲调,亮开富有表现力的歌喉,

       演唱念悼夏日的挽歌
    优美动听;众人随声附和,高歌欢叫, 
  迈出轻快的舞步,踏出齐整的节奏。 

 

弹奏竖琴的年轻人又是谁呢?阿喀琉斯是会弹奏竖琴的,但是在《伊利亚特》中,这样为节日唱歌奏乐是毫无可能了。但这未尝不会是另一种属于阿喀琉斯的生活,未完成的、不会完成的生活。

生活和死亡的区别,其实就是在丰收的葡萄园为人们弹奏竖琴,和在荒芜贫瘠的礁石上为无限的海洋弹奏竖琴的区别。

 

当阿喀琉斯从女神手中接过华丽的盾牌时,盾牌上的图像在人群中激起了极大的恐惧。盾牌上显示的充满无尽可能的世界,提醒了他们自己所面对的,除了攻城,流血、恐惧和死亡别无一物的世界。

 

        墨耳弥冬人全都惊恐万状,谁也不敢 
   正视,吓得惶惶退缩,只有阿喀琉斯例外—— 
   当他凝目地上的甲械,心中腾起更为炽烈的狂暴; 
   睑盖下,双眼炯炯生光,像燃烧的火球。 

     

阿喀琉斯直视了这件刻满被泯灭的可能的,美丽的武器,尽管武器不应该是美丽的,就如同杀人众多的阿喀琉斯本人也不应当是美丽的——但他本人在故事中也确实是美丽的。阿喀琉斯和他的盾牌在《伊利亚特》中的确构成这样悲哀而英勇的场面:一个人手执盾牌,上面是一种本该属于他,但是已然把他抛弃的生活,他用这种微茫的,关于完好无损的生活的记忆(虽然并不存在),对抗酷烈的,没有任何可能性可言的现实。

     

我们说阿喀琉斯是一个早熟的英雄时,未被发出的声音是:这是一个无效的英雄,一个已完成的,被浪费的神明在他身上居住着。而在其他英雄那里,历险尽管令他们痛苦,但也让他们完整,一个神明正在他们身上被逐渐完成。

阿喀琉斯诞生于反常的,人类和神明的结合。并非是出于神明(神话角色中多为男性)对于人类(多为女性)的欲望,生发和繁衍的欲望,如同在宙斯和欧罗巴之间诞生了统治克里特岛的米诺斯,还有在宙斯和阿尔刻墨涅之间诞生了远征四方,丰功伟绩的赫拉克勒斯。而是恰好相反,他诞生于神明对神性本身的恐惧,抑制。他不是一个丰饶的人格,他就是为了死亡,为了被毁灭而诞生的。

宙斯本身要迎娶海洋女神忒提斯,但是听闻忒提斯将会“生出比父亲更强的儿子”,并且会推翻奥林匹斯神族的统治,就将她嫁给凡人国王佩琉斯。某种意义上,阿喀琉斯实际上是宙斯从未出生过的孩子,是盘桓于这个世界周围的终结之阴影。


奥林匹斯神族取代更为古老的泰坦神族,新的神明取代旧的神明。比父亲更强的儿子推翻父亲,像宙斯推翻克罗诺斯。但是,当神性-反常被控制在一个必死的凡人的身体里,就不会再有新的神明取代旧的。令人恐惧的,海洋/自然所具有的神秘在退场,反常在退场,而秩序稳稳降落。对特洛亚人的战争表面上令城市陷落,一国的王权落入尘土,家庭离散,但实际上,当人学会用力量制造恐惧,并把这种恐惧加诸于自己的同类,神明的时代即宣告结束。阿喀琉斯是被抛弃的,注定要死亡的,随他而逝去的是整个古老的,属于神话,变形和想象的时代。

 

和伊阿宋,赫拉克勒斯等等英雄相比,没有远征,城市和充满荣誉的冒险,以及经历痛苦之后的酬劳在等候阿喀琉斯,他没有盛夏,没有节日和庆典、葡萄藤下的舞蹈、为人们弹奏竖琴而不是死之乐曲。光荣即是死亡,死亡即是光荣,但是光荣仍然是死亡。阿喀琉斯所面对的是一个穷尽的世界, 没有其他任何可能性的世界。了解阿喀琉斯就是了解我们的现状:一切都被完成了。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

 

暗酒色的大海。双耳瓶里盛着酒,如果从那细长的瓶口望下去,瓶中晃动的酒是黑暗的,特洛亚城外的海洋也是黑暗的。阿喀琉斯最先是白色的,他站在惨白的海岸上,之后是奇异的灰蓝色的,因为他被未得到回应的爱环绕,但是最终会是黑色的,最终会回到他站在海岸上凝望的那片海域的黑色里。这个天真而残酷的生命以海洋开始,以火结束。他没有像赫拉克勒斯一样,被火焚烧之后,获得神明的生命,而是只留下了灰烬: 这就是他的全部。海洋的元素、神秘和恐惧都耗尽了。阿喀琉斯只有一次生命,永不再来的,悲哀的,被海洋上谵妄的辉光笼罩的生命。





2018.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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